周玄毅 青年学者,武汉大学辩论队总教练,行深辩论,偶有所得。
周玄毅/文
会套马的,不一定都是威武雄壮的汉子。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,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亚历山大大帝,少年时都有过经典的驯马故事,对照起来看,很有意思。
少女时代的武媚娘,曾经在唐太宗面前自告奋勇,说自己有办法驯服性子刚烈的名马狮子骢,工具依次是铁鞭、铁锤和匕首——不服就打,再不服就狠狠打,实在不服就干掉它。说实在的,我头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就觉得不合常理:如果真是心狠手辣就能解决问题,驯马还有什么技术含量?后来读了点书,才发现原来这个故事,是武则天当了皇帝之后自己讲的,而且最后还加了句“太宗壮朕之志”。这个意图就非常明显了,一是借太宗皇帝的赏识巩固其统治的合法性,二是借这个彪悍生猛的故事吓唬群臣。
相比之下,亚历山大少年时的驯马故事,就显得靠谱得多,其方法的有效性也被后世的动物行为学家所证实。当时,亚历山大的父亲,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有一匹无人能够驯服的烈马,就在所有人都准备放弃的时候,只有亚历山大发现,这匹马的性子之所以暴烈,并不是因为怕人,而只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影子,让它看不见影子,自然就可以平静下来。由此,少年时的亚历山大驯服了这匹后来被称为塞弗勒斯的名马,并且骑着它征战四方。
而这种见人所未见的能力,并不只是在驯马上才有用。事实上,亚历山大大帝之所以善于把握战场瞬息万变的局势,成为西方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名将,与这种对细节的敏锐观察力有很大关系。在公元前 333 年的伊苏斯战役中,面对数倍于己方的敌军,亚历山大硬是在十几万人的敌阵中发现一处转瞬即逝的空隙,亲自带领近卫队直冲到大流士三世的面前,把这位波斯帝国的君主吓得狼狈逃窜,导致波斯大军整体崩溃。在这个决定性的瞬间,亚历山大骑的是塞弗勒斯,用的也正是驯服塞弗勒斯的技能——对于细节的观察力。
现在问题来了,是什么使我们相信,马不听话可以打到它听话?因为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。又是什么使我们观察不到“害怕影子”这个似乎很明显的事实?因为那只不过是影子而已。你看,这些都是很自然的想法,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:太过抽象。
的确,你的脑子里有一个明确的奖惩关系,可是马感觉到的是什么?你当然知道那只是影子,可是在应激状态下的马看到的又是什么?自信满满地用抽象观念来理解这个世界,就像穿着硬底靴走在厚厚的苔原上,神气是神气,却根本感受不到那些丰富而真实的细节。
所以说,抽象思维能力虽然使人类成为万物之灵长,但是与此同时,它也使我们容易陷入思维定势。因为抽象思维是从观念到观念,可是观念在帮助我们更有效理解世界的同时,也会从框架变成牢笼,使运用这些观念的人,反过来成为观念的奴隶,对很多决定性的细节视而不见。
回到伊苏斯战役这个例子,一般的指挥官,看到的是军团与军团,阵列与阵列之间的布局和进退。然而事实上,军团与阵列这些抽象的概念,只不过是便于理解战场形势的思维工具。战场并不是一个由明晰单元构成的数据库,而是由无数细节组成的一个模糊的整体。把方便法门当成世间真谛,就会被抽象性所误导。此时,只有亚历山大能够跳出这些框架的牢笼,直接感知战场上的真实态势,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空隙,并且发动这次犹如神来之笔的经典奇袭。
总之,深陷模糊细节不可自拔,错把影子当成可怕的怪物,这是动物的境界;跳出细节把握抽象观念,知道影子就只是影子,这是凡人的境界;而最终,既明白抽象观念的重要,又不因其误导而对细节视而不见,既知道影子没什么可怕,又理解为什么它显得可怕,这才是天才的境界,也是我们理解这个真实世界的关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