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西哲学如何对话?

王德峰 1956年 10月生,哲学博士,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,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研究员。现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代意义和当代艺术哲学方面的研究。主要学术著作有 《哲学导论》,译著《时代的精神状况》,合著《世界十大思想家》,编选《国性与民德——梁启超文选》等。另有哲学论文30多篇。

  “我们在汉语中”是幸事

  我们把自己跟其他民族区别开来的,是汉语。人倘若没有语言,就没有世界,只有环境。世界经验即语言的经验,我们在汉语中,也就形成了中国人的世界体验、生命情感、人生态度。

  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在根基上不同,我今天主要说这个不同。

  哲学是无处不在的。近100多年来,我们努力向西方学习,不仅引进来了器物、技术、制度,还引进了科学和西方的哲学。我们很多大学都有教授康德、黑格尔哲学的课程,但是我们不可能在西方哲学里安身立命,原因何在?根源在语言。如果对地球上不同的民族在文化上进行分类,划分出最大的文化单位,这个划分标准是什么?两个根据:语言和宗教。我们把自己跟其他民族区别开来的,是汉语。语言是什么?是一个民族存在的价值,是这个民族的世界经验。人倘若没有语言,就没有世界,只有环境。动物是没有世界的,只是恰好安置在它所属的那个物质环境中,人却有一个世界,为什么?因为我们有语言。 《圣经》讲上帝造人用泥土造,造出来人的形体,但此刻还不是人,还有最后一道工序,就是对着已经造成的形体吹一口气。就是让他有语言,有了语言就是人了。 《圣经》的故事不要以为只是神话,其实充满了智慧,要我们细细体会。我们对世界的经验是在语言中的经验,世界经验即语言的经验,我们在一个语言中,比如中国人在汉语中,我们就形成了中国人的世界体验、生命情感、人生态度。所以,20世纪德国最了不起的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那句话是对的——“语言是存在之家,人以语言之家为家”。

  所谓的 “思想”,这个 “思”不是逻辑思考,不是概念思维,而是对存在的领会。这种领会凝聚为语言,凝聚为每一个词。这就是语言的本性。一个民族以人为开始,开始领会到语言,于是语言就到来。语言一到来,人就告别了动物界。人可以俯仰天地,于是世界来了。应当这样理解语言。

  那么,怎么理解 “我们在汉语中”呢?这就是,我们在汉语所凝聚的世界经验、生命情感和人生态度里。一句话,你在汉语中,你就一定在中国思想中。中国思想的主流是什么:儒道佛三家。当然还有墨家的思想,还有阴阳家、名家、法家的思想,但他们不是主流。中国思想从整体上看,就是儒道佛三家。所以,我们在汉语中,我们就一定在儒道佛思想体系中。如果没有佛学从印度来到中国,经过翻译、理解、消化、吸收,最后把它中国化,我们汉语中有一大堆词汇根本不存在,比方说缘分、觉悟、因果、业力、真理、思维、境界、心心相印等,这些词已经成为了我们的日常用语,当我们说这些词的时候,我们一定在佛学思想里面。你可以不识字,你可能从来没读过佛家经典,但你在汉语中了,你也就已经在佛学思想里了。

  其实,儒家和道家的一些基本观念都积淀在我们的日常语言中。“道”这个词凝聚的是道家的思想,老子 《道德经》第一句话: “道可道非常道”。我们讲 “无为而无不为”,“无为”这个词就是道家观念的凝聚。儒家的一些观念也凝聚在我们日常用语中了。比如:仁义礼智信,都积淀了儒家的思想。凡是凝聚了中国思想的汉语中的词语,没有一个能翻译成英欧语系的任何一个语种。你翻译不过去,翻译的大都牵强附会。

  我举个例子。好多年前,我接待过一位英国的哲学教授,请他吃饭,席间他问我能不能告诉他禅宗的核心观念是什么。我脱口而出两个汉字:觉悟。他听不懂汉语,就问我“juewu”是什么意思。我左思右想,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英语单词来翻译。我当时第一个反应是inspiration,想想不对,这是指灵感,灵感不等于觉悟;后来又想到一个understanding,更不对了,这是理解,理解可不是觉悟。于是我就跟英国教授说,在英语中找不到任何一个词可以对应 “觉悟”,这只能说明说英语的民族知识中缺少这一块。他听了非常沮丧。

  后来我花了半个小时跟他解释这个词的涵义。我讲了三点,第一点:悟不等于知,悟的活动不等于认知的活动。 “悟”是 “无所得”,认知活动总是有所得。认知活动展开了以后会增加知识,这叫有所得。悟的活动是无所得的,没有能悟和所悟的区分。我说到这里,那个英国教授就问我,无所得你还要悟干嘛?我想这个事情就麻烦了。第二点:我跟他讲,“悟”就是 “如桶底自脱”,这是中国禅宗祖师用的比喻,非常形象和生动,用来说明什么是悟的活动。什么叫桶呢?他用这个木桶比喻什么呢?假如我们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累积了一大堆的苦恼,得不到解决,就把这些苦恼和问题比喻为木桶里的水。当水越积越多,你差不多要拎不动这个木桶时,怎么办?你就到寺庙里去,寻找禅宗祖师的帮助。他怎么帮你呢?跟你说一句话,最多三句话,或者不说话,打你,那叫棒喝,或者反问你个问题,让你去参。他用这三种方法中的一种,或者兼而用之,产生什么效果呢?突然之间,你发现你那个木桶的底子脱掉了,里面的水 “哗”的一声全部流光。你原来积累起来的那么多的苦恼和问题,没有一条得到直接的解决,但是突然之间你发现,原来所有的这些问题根本不是问题,这一刻就叫 “悟”。这就是所谓的 “如桶底自脱”。讲到这里,那个英国哲学教授仍然一脸茫然。我想该怎么办呢?他是学者,学者最期待纯粹的定义,我估计他在期待我为觉悟下一个定义。于是,我讲了第三点,为觉悟下了一条定义。这条定义怎么下呢?所谓“悟”,就是与虚无的默契。我用英语跟他讲了这样一个句子:‘wu’:having atacit agreementwith nothingness. Tacit是形容词,意思是缄默的,不说话的。我说出nothingness后,他傻掉了。他等了半天终于等来的是nothingness,终于茫然了。我讲了这三点,讲得很仔细,很缓慢,很清晰,他听不懂,我就放弃了。

  各位可曾有过悟的经验?桶底自脱过没有?与虚无默契过没有?这跟年龄是没关系的,有的人有慧根,早早地就跟虚无默契过。比如 《红楼梦》里的惜春,她不需要历经人间的梦幻,折腾一番终于大彻大悟,她不需要,她天然神明,她年纪轻轻就跟虚无默契过。

  “无为而无不为”,我们都会说,这是道家一系列基本观念凝聚而成的汉语词,这些词语很难翻译成英语。儒家也是如此,儒家的核心观念 “仁”, 这个词也不容易翻译成英语。你想到了孔子在《论语》中讲到过的,仁者爱人,但是能把“仁”译成love吗?肯定不对。你又想到了universal love, universal是博大的意思,但博爱是基督教的观念,并非儒家的观念。于丹把“仁”解释成“仁慈”,慈是可以译成英语的,但把“仁”解释成“慈悲”也是不对的。我们其实都明白什么叫仁,举个例子就清楚了。假如有两个老人亟待拯救,其中一个是你的父亲,另一个是别人的父亲,你先救谁?你想到了universal love,你要大公无私,先救别人的父亲,这怎么可以?我们在父亲的关爱和抚养下长大,所以当然先救自己的父亲,然后如果有可能尽量把别人的父亲也救起来,这叫推己及人,次序绝对不可倒。“幼吾幼以及人之幼,老吾老以及人之老”,这就是孔子讲的“仁”啊。

  类似不可翻译的词语实在太多。比如“孝”字,我们在英语中也找不到对应的词。你可能首先会想到respect,小辈对长辈的尊重。的确是有这层意思,但“孝”的意思远远不止于此。你也许会补充说明,还有小辈对长辈的爱,respectand love,请问小辈对长辈的爱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爱?跟男女之爱肯定不一样,跟朋友之爱也不一样。你跟外国人讲不清楚。但我们是中国人,我们对孝有直接的领会,我们都明白什么叫孝。什么时候最明白?当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的时候,这是人生少数几大痛之一,这种痛一旦发生,无法挽回。如果你在此痛之中,你一定全然明白了什么叫孝。

  西方人经过基督教时代已经是团体中的个人,过着团体信仰的生活,已经从家族中被拖出来了。然后到了近代社会,西方人又成为契约中的个人。他们不像中国人总在五伦关系之中,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。这是交互性关系,每一种交互性关系都有一种价值在里面,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,等等。这些词语你都很难在英语中找到对应的语词。中国人都还有一定的中医药知识,人们所吃的食物有性的区分,寒性的、热性的、温性的,这话要怎么跟外国人讲?你跟他讲橘子这个东西是热性的,多吃了要上火,你用英语说说看, the orange is hot。他们手伸过去一摸,不hot啊,跟其他东西温度一样。你跟他们讲,柿子和螃蟹这两种食物都是寒性的,不能一起吃,吃了要出问题的, they are cold。他们还是没法理解。因为在英文中,热就是hot,冷就是cold,寒就是cold。英语的读者,一碰到hot,一碰到cold,他心中一定首先想到的是温度。

  西方人有一个范畴的概念,康德把它归为12种,包括质量度等。什么是度?就是测量的标准、测量的界限。我们中国人也讲度,但是中国人的度绝不是可测量的,比如适度,度就是恰当,就是恰到好处。

  我们的中医药学,根据阴阳五行的学说,把人体看成是阴阳五行的凝聚,所以我们的五脏六腑都有阴阳五行的归属,肺属金,肾属水,肝属木,脾胃属土,心脏属火。我们所说的金木水火土,跟西方人所理解的化学元素也全然不同。我们跟外国朋友解释这叫气,阴阳五行之气。但是 “气”怎么翻译?译成air (空气)或者gas (气体),都不对。后来我查阅了中医药学的著作,气翻译成英文chi。道也是这样的,一开始译成law (规律),后来想想不对,又换成way (道路、方式),最后翻译成tao,道家叫taos。只能用音译。这说明欧洲语种的思想中缺少这一块知识;说明我们还是中国人,因为我们在汉语中,我们就在中国思想中;说明语言是存在之家。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有激进的西化派,他们主张要改造汉语,让汉语走拼音化的道路,走拉丁化的道路,还好他们的主张没有被采纳。否则,汉语就结束了,汉语一旦死掉,中国思想和智慧所凝聚的地方就没有了,中国人的存在之家就没有了,人类的四种智慧思想中的一种就要消失了。所以,我们还在汉语中,这是一件幸事。

  人类不可能只有一种智慧

  中西哲学可以对话,可以互相启发,但别期待他们会融汇在一起。假如全世界有统一的哲学,也就是人类只有一种智慧,那意味着智慧的结束。

  我讲这些想说明什么道理呢?在汉语中凝聚了中国思想,中国的哲学跟西方的哲学在根基上有差别,因为根基有别,所以不能融合。中西哲学可以对话,可以互相启发,但你千万别期待他们会融汇在一起。永远不会有世界哲学,只会有几个大的哲学区域。印度哲学是一类,古希腊哲学是一类,中国哲学是第三类,一共是三个这样大的区域。假如全世界有统一的哲学,也就是人类只有一种智慧,那意味着智慧的结束。

  我们刚才提到了温度这件事情,当我们中医学理论说人类的食物有寒性、热性、温性的区分的时候,我们没有引入任何度的范畴。中国人对寒热温有自己的领会,这种领会跟测量是毫无关系的,跟数量没关系。我们就从这一点出发,来比较一下中西哲学在根基上的差别。

  西方哲学起源于古希腊,中国哲学起源于先秦。在起源的时候,西方人怎么理解这世界,怎么领会这宇宙?这种对宇宙领会的原则和方法规定了今天的西方科学。我们大家都学过一点西方的自然科学,西方近代以来的一个基本特征是什么?量化地描述自然界。自然科学的定律无一不是数学公式。请问,这种自然科学的基本原则来自哪里?来自古希腊一个非常早的哲学学派,叫毕达哥拉斯学派。毕达哥拉斯学派也要探讨宇宙的本源问题,结果他的回答跟其他自然科学家不一样,跟米利都学派不一样。比如说西方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,是一个自然哲学家,他认为水是万物的本源,那么毕达哥拉斯找到的本源是什么?数,数就是宇宙的本源,属于数之间的和谐比例关系就是宇宙的构造本身。这件事情他怎么证明的?没办法证明,这是哲学,他就这样看待世界。科学都起源于哲学的最基本的思想,由于毕达哥拉斯这样说了宇宙,就有了我们今天的西方自然科学量化地描述宇宙的前提。没有毕达哥拉斯的宇宙观,哪有今天的数学方法?从中我们看到了科学与哲学的关系。

  我们也有自己的科学,但中国人的科学的前提绝对不是测量外部事物,量化地描述外部事物。中国科学也是经验科学,也建立在观察的基础上,比方说中医学,也观察,临床诊断。但我们的观察绝不可能是测量,而是感受。西方人的观察是理论的观察,理论性的逻辑的观察、测量。中国的中医怎么给你诊断疾病?望闻问切, “望闻问”都是感性的, “切”也就是把脉,一样是感性的。当他把三个手指放在你的脉搏上的时候,他是不是在测量着什么,非也。他在感受着脉象万千,然后从脉象万千中归纳出20几类脉象。整个脉象的感受是哲学,这个哲学无法言传。

  西方哲学的特征规定了西方科学的特征。西方人把宇宙理解为实体。实体与实体之间的关系可以用数学的逻辑来描述,有一个量化的宇宙、实体化的宇宙。中国的科学与西方不同,宇宙是阴阳五行之气的流变,于是中国科学就具有了一个来自中国哲学的特征,决不把宇宙理解为由最小的实体组织起来的一个世界。中国科学的实践过程建立在哲学的基础上,建立在非实体化的感觉的基础上。什么叫非实体化感觉?我举个例子。有一部科幻电影叫 《未来世界》,不知道各位有没有看过?讲的是一对恋人都是新闻记者,他们闯入了一个旅游胜地,这个地方是一个计算机怪人所造,其间有一个巨大的阴谋:凡是闯入这个地方旅游的人都会被抓起来,然后杀掉,在杀之前,把人身上的所有信息都取下来,然后造一个形体与真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,他脑子里的记忆完全是跟真人一样的。真正的人被杀掉了,新造出的机器人是受电脑控制的。这个计算机狂人想要通过这种手段,把世界各国的首脑统统换成他可以控制的机器人,受他的支配。这一对恋人误入其中,他们为了搞清楚发生了什么,各自都被抓过,但是他们凭借机智、勇敢,终于逃脱出来。当他们在未来世界的门口相遇的时候,彼此都怀疑对方到底是真人还是机器人,最后两个人想了一个办法:既然我们彼此是相爱的,那么就用接吻来确定对方的真伪。机器人也会接吻,但是那种感觉是生动的、真实的、唯一的、不可复制的,也是彼此心里都明白的。

  中国科学作为经验科学,跟外部世界的关系是建立在感觉到的基础之上的。比方说,真正的中医,能够行医的中医都是神医,什么是神医?有伟大的直觉。这种医生可能批量生产出来吗?不可能。中医和西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辨体系,不可能完全结合。要结合也只能结合在病人身上,不能结合在医生身上。

  西方哲学及其科学是建立在理性和实验的基础上的,在这点上他们很厉害。所以我们要学一点西方哲学,学一点西方自然科学的思想基础和思维方法,以便让我们能够在他们的领域里面有所创造。反过来,东方哲学的很多思想也越来越受到西方世界的关注。大家知道,哥本哈根学派的领袖玻尔,他提出了波粒二象性原理,这在西方的哲学思维中是无法被接受的。玻尔1937年访问中国,第一次接触到道家思想,他大受鼓舞,因为他认为老子的思想 “反者道之动”正能够说明他的波粒二象性。后来玻尔回到德国,把他家族的族徽改成了一个阴阳太极图,下方用德语写了一句话,翻译成汉语就是“对立皆父母”。现在,西方最前沿的物理学家也认为,他们的思想局限于柏拉图,局限于整个西方哲学传统,因此必须跟东方思想对话,跟中国哲学对话,这样才有出路。因为中国哲学不光是教人怎么做人的道理,还有一个世界观和宇宙观的问题,与西方哲学存在思维方式上的重大差别。我们应该从中西方哲学的差别中相互得到启发。

  • 作者:解放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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